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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晚九点,鸿园饭店包厢内酒意正浓。

李盛靠在椅背上,应付着饭桌上荤素不忌的话题,时不时看看手腕上的表,心底的失望越来越浓重,压得他越发厌倦,正想找个借口溜走,包厢门忽然开了。

是魏岚。

那个瞬间,李盛的电量咻一下恢复满格,无形中好像有一只手,把他摊在椅子上的身子扶起、捋直,揉捏出意气风发。

魏岚的到来,让一屋子在烟酒中泡得恹恹的男人们有了精气神儿。老班长攥着酒瓶子在桌上剁得杠杠响,大声笑道:“诶,诶,同志们,咱们机械一枝花来了啊,给排面!”

一众人鼓掌哄笑。班长又问:“班花,咱们约的是七点,你这拖到九点才来,压轴都不是这么个压法,大家等你等得好苦哇!”

魏岚咯咯笑,转身从消毒柜里掏出一只口杯,抄起附近的半瓶啤酒倒满,手法相当专业,一点泡沫都没起,随即扬起杯子,豪爽地说道:“各位老同学,对不住了,先自罚三杯!”

说完,一仰脖,一口闷,不养鱼。

她又倒了第二杯,刚送到嘴边,被李盛拦住:“算了算了,一口菜没吃,空肚子喝酒伤胃。”

众人见状纷纷附和:“就是就是,大家闹着玩,哪能灌班花喝酒,赶紧坐下吃菜!”

魏岚从善如流,坐下来盛了碗汤,小口喝完,跟大家解释迟到的原因。

“我自己开了家小面馆,快五点的时候,来了一桌客人,我以为他们吃碗面就走,也不耽误我,谁知那几个家伙点了酒,越喝越迷糊,侃天侃地,我赶了几次也赶不走,只能干瞪眼,毕竟小本生意,不敢得罪人。”

这时有人问:“你自己开面馆?你老公呢?”

魏岚顿了顿,笑着答:“离了。”

许是觉得与其被人一句一字地往外刨,还不如一股脑儿倒出来显得痛快洒脱,魏岚接着说:“狗男人生意赔个底儿掉,暴露真面目,家暴我,打折我两根肋骨。不过我也就被他打那么一次,后来甭管他怎么跪下求我,我都没松口,坚决离婚。”

有几个男生听到这里摔了筷子:“我靠,我们班花他也敢打!你当初怎么不在群里喊一嗓子,我们一起上还揍不死丫的。”

魏岚摆摆手,笑嘻嘻地说:“算了吧,姐已经解脱了,咱们今天难得聚一回,不提不高兴的事儿!”

李盛从听到“家暴”两个字开始就不吭声了,坐在不远处,静静地看着魏岚,看着她比记忆中更加瘦弱的身材,还有坎坷际遇刻在脸上的沧桑,内心感慨万千,一股悲凉涌上心头。

他曾经只敢在暗夜中偷偷遥望的星星啊,原只在高远的夜幕中闪耀,如今却被困在世俗的渊底潭心,碎在粼粼波纹里了。

2

三天后的早上,李盛去了魏岚的面馆。

那小面馆位置有点偏,在一条单行线的巷子里,幸亏附近就是五金市场,客流量还不错。李盛去得早,店里没什么人,一个小服务员在打扫卫生,怯生生地问他找谁,话音未落,魏岚的声音飘了出来。

“谁来了?是送矿泉水的吗?”

随后,魏岚从后厨钻出来,手里拎着半截猪肥肠。她看见李盛,一脸惊喜,三步两步回到后厨放下肥肠,笑着问:“李盛!你怎么来了?”

李盛尽量淡化女神拎着肥肠的那个画面,笑答:“我公司就在这附近,聚会那天你说你的面馆也开在这里,我就一路打听着,过来看看。没想到,咱们离得这么近,竟然一直没遇上。”

魏岚从冰箱里掏出饮料和水递给李盛:“你现在是大老板,那么忙,怎么可能钻小胡同?”

李盛接过水,咕咚灌了一口,魏岚又问:“你吃早饭了吗?我给你做碗面条吧!”

十分钟后,魏岚端着一碗鸡汤面出来,面里放了两个荷包溏心蛋。李盛盯着面汤中黏在密胺碗四壁的油星,还有做工粗糙的一次性筷子,失神片刻,但最后还是大口大口吃起来,一滴汤都没剩。

他有许多年没来这种小馆吃饭,今儿这碗面若不是魏岚做的,他也下不去嘴。

从刚才进屋看见魏岚洗肥肠的那一刻起,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塌了一块,那是旧情难忘的信号。如今,孤男寡女的身份、多金成功的现状让他勇敢地打开了闸门,迎接诸多情愫卷土重来。

李盛吃完面,一直在店里待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魏岚闲聊。魏岚一刻也不闲,店里只有一个小服务员,看样子也不是特别中用,很多杂活她得自己上手。

近晌午时,魏岚一直等待的矿泉水才送来,她跟着理货员一起搬货,李盛也伸手帮忙,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魏岚扭了腰。

看到魏岚站在一垛矿泉水旁边,一边捶腰一边和理货员算账的样子,李盛心疼,决定要帮帮魏岚。

那天回到公司后,李盛找来行政人员,把魏岚的面馆纳入夜宵供应名单,又去推荐别的公司叫魏岚面馆的外卖,还特意带着第一张订单上门预约。魏岚感激不尽,对李盛也更加热情,每次都给他亲手做一碗真材实料、份量十足的面条。

李盛吃得心猿意马,暗戳戳地考虑表白时机。

3

那日,李盛结束工作,溜溜达达直奔小胡同,想去看看魏岚。

拐到胡同口时,他远远看见一辆中型厢货停在店门口,好像还是上次来送矿泉水的那个厂家,不过这次搬货的不是那个黑瘦的理货员,而是一个穿着体面、魁梧健壮的中年男人。

李盛走到跟前时,魏岚正用手掸着那个男人的外套,两人交谈的语气甚是熟络。

“你怎么来了?你家那几个搬运工呢?”

“想你了呗!怎么?老板亲自送货你还不乐意?”

魏岚嗔怒地斜了那男人一眼,素面常服也掩不住的万种风情扑面而来,砸得李盛心里荡悠悠、慌慌张,他真想冲上去质问:这男人谁啊?

李盛还没问出口,魏岚和那男人齐齐发现了他,魏岚热情地介绍:“这是我同学李盛。”

向李盛介绍那男人的时候,她有些羞涩,只说:“这是我朋友,老宋。”

老宋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戒备,李盛也感觉自己没有收敛住满腔的敌意。他心里懊恼得不行,上学的时候,魏岚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,被很多人喜欢。李盛自卑,成绩不好、长得不行、家里条件差,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能配上魏岚的地方,因此从不声张,连看一眼都是偷偷摸摸的。

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底气,经历了婚姻失败、现在底层谋生的魏岚,似乎也不像过去那样高高在上,他觉得自己是有把握摘星成功的,没想到仍有劲敌横在眼前。

李盛思来想去,觉得应该找魏岚问个明白。

隔日,李盛去面馆找魏岚,他心里有点生气,觉得魏岚好像吊着自己了,便拿出在公司里当老板的气势,问道:“你和老宋是什么关系啊?”

魏岚忙着洗杯子,头也没抬:“你也不是外人,我就实话实说,老宋想和我结婚,和我提过两次,我还在考虑。唉,你们都知道,毕竟我被家暴过,还打进医院里,有点阴影,再说自己也不是不能过。”

李盛愣住了。

因为魏岚的语气和态度,就好像待嫁的闺女和娘家人说心事、讨建议一样。他不禁回想与魏岚重逢后,两人之间交往的种种,越来越发现,魏岚好像也没有吊着他,她始终把他当成很亲近的老同学。

一直都是他自己,在魏岚亲自给他做面条、面条里多放一个荷包蛋这种事情上发散思维,比上学时还一厢情愿。

可是,他不想当魏岚的娘家人。

4

魏岚没等到李盛回话,抬头看他:“你怎么了?”

李盛紧张地吞着口水,目光落在魏岚那张美丽的脸上,一想到这个让他惦念许久的女人,已经在考虑和另一个男人再婚的可行性,他就觉得焦灼,心一横,干脆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
“上学那时候,好多男生都喜欢你。”

魏岚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都是年轻不懂事,主要原因是咱们班女生太少了。你看我现在这样子,还有什么可喜欢的……”

李盛猛地打断她:“我那时候也喜欢你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现在也是,你要考虑老宋,还不如考虑考虑我。”

魏岚惊得张大嘴巴。她不怀疑李盛说过去喜欢她,但现在……就有点不可思议了。她在这个小破胡同里开着个小面馆,只能摆9张桌,最便宜的清汤面8块钱一碗,最贵的牛肉面18块钱一碗,每天跟各种动物下水、葱姜蒜还有五金城里那群糙老爷们打交道。

她不年轻了,又经历了失败的婚姻,不是过去的魏岚。

而李盛呢,有钱、单身,一身气度。虽说拿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衡量感情、匹配两个人太物质,可现实不就是这样吗?不考虑这些才是蠢吧。

想到此,魏岚笑笑,安静地坐下来,看着李盛:“我就把你当成我的老同学,从来没想过别的,要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,那是我不对。咱俩真不合适。”

李盛急了:“怎么不合适?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岚!”

魏岚摆摆手:“可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盛。什么都别说了,你要是愿意,咱们还当老同学,不愿意以后就别来往了。”

李盛简直要委屈死了,他这些年为了赚钱吃了不少苦头,很多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藏在心底的魏岚都是他的动力来源之一,他是一边仰望星空一边走到现在的。奋斗到如今,他离富甲一方还差得远,但也算小有成就,大房好车存款都有了,唯一的遗憾就是魏岚。

然而,这颗星星说,你别对我眨眼睛。

5

李盛不甘心,越想越不甘心。反正窗户纸捅破了,魏岚开着店又跑不了,他干脆天天去盯着。

老宋像是听了什么风声,也天天来,沉着脸,有好几次他都直奔着李盛来了,半路又被魏岚拉回去。

这一幕让李盛更难受,表面看,像是魏岚护着他,实际上,这是距离远近的最好证明。因为只有自家人才会对自家人说:“算了吧,他没恶意,你别动他。”

李盛盯了几天,公司忙起来,他到底不能放着公司不管,天天来改成隔三差五来。

那天,他忙到下午才得闲,又拐去小胡同。刚到胡同口,便听见一声叫骂。

“你特么就是双臭破鞋!我说你怎么不同意复婚,我盯了好几天了,敢情躲这里养汉子呢,挺有手腕啊,一下吊俩凯子,还都特么是小老板!老子今天打死你,看你以后还发骚!”

话音未落,那男人扑上去和魏岚扭在一起。

李盛远远看见,顿觉不好,拼尽全力冲刺,边跑边吼:“你放开!我报警了啊!”

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。

等他跑到近前时,一声凄厉的哭叫迎面砸来,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,把自己当成一枚炮弹发射出去,直接撞翻了那个施暴的男人。他颠了三颠才稳住自己,再回头去看躺在地上的魏岚,只觉得世界颠倒、万物坍塌,心猝然碎裂了。

魏岚那张美丽的脸上,被划了三刀。

殷红的血沿着刀口淋漓,弥漫在苍白的脸上,红白相间的容颜中间,是她那双黑亮如初的眼睛,惊惧的眼泪如湖水,正一波一波涌出,血与泪淌到她的脖子上、衣服上……

李盛颤抖着报警、叫救护车,然后疯了一般扑过去,狠狠踢打那个男人。

他绝望而无助,比躺在地上、受了伤的魏岚更甚。十几年求而不得的念想被打破,他隐隐觉得,很多东西离他越来越远了。

6

医生说,刀伤太深,整容手术能够修复一部分,但无法完全复原。

李盛的心沉了下去,心里恨意丛生。

老宋叹了口气,说:“不能复原就不能复原吧,命还在就行。”

两人从主治医生的诊室出来,沉默着回了病房,魏岚那双漆黑黑的眼睛陷在厚厚的纱布里,看着他俩,问道:“医生怎么说的?”

李盛抢先说:“如果国内技术不行,我带你去国外做整容,肯定让你变得和原来一样。”

魏岚轻轻笑了笑,没说什么,只对老宋说:“我想喝点粥,你帮我去买一碗回来。”

老宋走后,魏岚看着李盛,说:“没出这事儿之前,我和老宋就决定要结婚了。那段时间你没过来,也没机会告诉你。”

李盛心里难受,张口问道:“那现在出了这事儿,他还跟你结婚吗?”

魏岚反问:“那你还愿意跟我好吗?”说完,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李盛,仿佛要把他看穿。

李盛张了张嘴,迎上魏岚探究的眼神,小声说:“我一直喜欢你,我愿意的。”

说完这话,两个人在一起后将要面对的种种难题猛然推到他的眼前。他是个生意人,最擅权衡利弊,所谓真爱能胜过什么、败给什么,他都知道。

在离魏岚最近的这一刻,他竟不自主地生出那么多现实的考虑,那种感觉就好像亲手动摇了自己的信念,这让他无比难过。

魏岚看着他,笑了,拍拍他的肩膀:“李盛,脸上有疤痕不是好事,但如果治不好也没什么,我还是会和老宋结婚的。”

李盛哽咽着,不服气地问:“我到底哪里比老宋差?”

魏岚沉默良久,最终用无奈的口气说:“李盛,我说了你别生气。其实,你喜欢的只是我年轻时的那张脸。”

李盛愕然,继而热血翻涌,耳内轰鸣,像说谎的小孩被无情戳穿。

7

反应过来后,李盛想为自己辩驳,却无从辩起。

如果魏岚曾经没有那么好看,他会一眼惊艳吗?他会惦记那么多年吗?如果重逢后发现魏岚变得很难看,他还有勇气捡起这份情怀吗?

他问住了自己,继而被自己意料之外的肤浅震撼了。

他不敢相信,不敢面对,不敢承认。但这不妨碍当事人自己,看出了破绽。

魏岚只是说出了真相,没有怪他、笑他。她比李盛看得透彻,百分之八十的年少情怀都和一张好看的脸有关,情深义重,也难免俗。

小半天过去,老宋带着一头热汗回来了,拎着两份粥,嘴里叨叨不停:“一碗甜的,一碗咸的,你看看爱吃哪个。附近就一家粥铺,人也忒多了点!”

魏岚小口吸溜着米粥,老宋又说:“一会儿我去趟派出所,然后咱们抓紧把伤情鉴定做完,该怎么办就怎么办,以后还有不少事要忙,面馆我派人盯着了。”

魏岚应道:“嗯,行,听你的。”

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那种平淡之中的默契仿若铜墙铁壁,李盛插不进去。他受不了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被天然排斥,只好悄悄离开。走出医院大门时,暖暖的日头笼住他,他放松下来,才想起一件事,老宋从来没说要带魏岚去整容的事情。

他忽然就想通了一些事。

其实老宋以后还是会带魏岚去整容的,只是他觉得魏岚能不能变得像原来一样好看,没有那么重要。他本就不是在她最美的时候遇上她,他决定和这个女人过下半辈子的时候,正是魏岚最落魄、最孱弱、最没有生机活力的时候。

李盛想,如果他是魏岚,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花不长开,水不常流,风景早晚都看透。

李盛释然了。

他的执念、他的不甘裹挟着他的不勇敢悄悄远去,人性中的那些肤浅,他不抗拒,他全部接纳。

以后,他会好好过的,魏岚和老宋也会好好过的,他不会再惦记了。

有人摘星,是为了把它当宝石镶嵌在王冠上做点缀;有人摘星,是为了把它当成砖石砌进家的承重墙里。可星星本是不发光的,做不了谁的点缀,能做块石头,是最好的结局。

在放下魏岚的那一刻,李盛懂了自己,也懂了魏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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